文 淩晨
“文昌“注釋1”，這裏是國際空間環境地基監測中心“注釋2”，監測正常。”
“文昌，這裏是全球環境與安全監測中心，監測正常。”
“文昌，這裏是國際深空探索器監測中心，監測正常。”
“文昌，這裏是超算監測中心“注釋3”，監測正常。”
……
無數信息集中湧入文昌航天中心綜合處的“ATS”“注釋4”執行部。執行部圓形階梯大廳的每一層台階上，都布滿了控製台和緊張的工作人員。大廳中央，“地球-太陽實時狀態展現係統”按照大廳尺寸比例，呈現出火熱明亮巨大的太陽，藍色晶瑩小巧的地球，還有在太陽和地球之間，微小得就像蚊蟲的許許多多人造飛行器。
大廳牆上，一行數字不斷變化，如同戰鼓的鼓點，敲打著每個人的腳步。
數字顯示：北京時間PM 18：00 2065年3月18日
2065年3月18日 北京時間PM18：15 月球國際天文台
“文昌文昌，這裏是月球國際天文台，‘燃火者’第四次姿態調整監測正常。”方自健報告。離他半米遠處，是一個微型的“地球-太陽實時狀態展現係統”，虛擬現實增強技術製造出來的太陽正安靜地噴射著火焰，27艘“燃火者”無人飛船像27粒黑芝麻，貼在紅彤彤的太陽上麵，特別難看。方自健好幾次都想伸出手去擦拭這些家夥，手穿過了太陽才醒悟這一切不過是電腦的仿真影像，不由得大笑，罵一句：“我這笨蛋！”
“月台，你是挺笨的。”太陽影像上疊映出“誇父”太陽觀測站的艙室，太陽馬上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位於L5拉格朗日點“注釋5”的“誇父”太陽觀測站。站上的三名工作人員擠成一團，笑嘻嘻地說。
這三個人來自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民族，卻長得好像三胞胎，方自健永遠搞不清楚他們誰是誰。
“你們那邊怎樣？”方自健問。
那三胞胎一一回答：“挺好。”“太陽很老實。”“磁暴就像中醫點穴。”又齊齊伸出食指、中指做“V”狀，異口同聲道：“ATS激活太陽，歐耶！”
這段對話馬上被文昌那邊剪輯為30秒的視頻，散發到星空深度網絡的邊邊角角，立刻博得公眾的超高點擊率和關注度。
“我……”方自建掃了一眼顯示在水杯壁上的全球熱點話題，忍住了將要出口的髒字，裝作很興奮的樣子：“公眾終於肯關心我們了。”
“地球太冷了嘛。”偽三胞胎之中的一個說，有板有眼：“ATS激活太陽後將增加地球表麵20%的光照，極大改善目前的極端天氣，當然會獲得公眾的歡迎。”
“‘燃火者’是關鍵，轟炸太陽，引發太陽內部耀斑爆發。ATS，”方自健揉揉太陽穴，“了不起。”方自健見過在月球表麵集訓的“燃火者”，這些靈巧的自動飛行器閃著耀眼的光澤，非常漂亮。想到它們將要被太陽炙熱的大氣層吞沒，方自健心裏還有些可惜。
偽三胞胎卻不以為然：“它們是機器！”“了不起的是我們，能夠駕馭了不起的它們。”“是的，沒有我們的夢想，超算不過是一堆沙子。”
沙子變成了萬能機器，方自健哆嗦，不過一百二十年，就換了人間。超算甚至可以製定ATS計劃！
太陽耀斑爆發後，對外輻射將急劇增加。可見光、紫外線、X射線、伽馬射線、紅外線……都會呼嘯著狂奔向地球，形成洶湧的太陽風暴，首先危及地日之間所有人類設施中的人員和設施安全，其次破壞地球大氣中的電離層，幹擾地球磁場，損害全球信息通訊係統。這種種的後果，如果沒有超算的精心設計避免發生，改造太陽來拯救地球的ATS計劃就真是白日做夢。現在，超算係統已經布置好了引流通道，引導太陽風隻攻擊大氣層中的特定位置，從而觸發全球大氣對流方式改變，達到促進全球氣候變化，減緩地球日漸變冷趨勢的目的。
“如果超算計算有誤，就錯了一個小數點，”方自健問，“會有什麼後果？”
偽三胞貽笑得歡實：“不可能。”“想都不要想。”“那不是一台超算！那是全球超算網絡！整整108台！”
方自健做個鬼臉，懷疑超算就如同懷疑人類的存在。他不懷疑，他隻是莫名地驚恐。
“你比我還婆婆媽媽。”楊誌遠說，“你在月球上發神經的時間太長了。”
是，一個人呆著容易胡思亂想，但楊誌遠也是獨自麵對望遠鏡，他就沒那麼多想法。
方自健敲動水杯，呼喚好友，沒有回應，大概還在外巡視。他抬起頭，那偽三胞胎仍然擠在視頻窗口裏。
“你們覺得ATS計劃能成功嗎？”方自健問。
偽三胞胎信心滿滿，齊聲笑答：“人定勝天，當然行！”
2065年3月18日 北京時間PM18：30 貴州平塘縣大窩氹天文台
楊誌遠已經巡視完了大部分區域，走到觀景台上休息。群山環繞的大窩氹就像一口大鍋，巨大的FAST射電望遠鏡躺在鍋的底部。觀景台在鍋的中部。遊客從觀景台走到望遠鏡，需要沿螺旋狀的道路曲折盤旋而下，望遠鏡從視野中的半圓形鍋子漸漸變成壓迫頭頂的龐然大物，頭頂天空全部被望遠鏡遮蔽，那種震撼無法言說。初春山裏寒冷陰濕，遊客原本稀少，但最近ATS大熱，連帶著大望遠鏡也被關注，每日遊客竟然過千。此時天很暗了，觀景台上還站著幾十個人，不住朝腳下眺望。但山林到處黑黢黢的，望遠鏡竟然找不到。
“回去吧。”楊誌遠勸，“馬上就要下雨了。”
遊客們還戀戀不舍。楊誌遠說：“ATS直播可是絕無僅有，千古難逢。FAST天天都在這兒，跑不了。”
遊客們笑起來，就有人問：“幹嘛晚上執行ATS？白天看不是更壯觀？”
“13個攻擊點都在大洋上空，這時候那邊是白天，大洋麵對太陽。”楊誌遠盡量耐心解釋，“何況，我們不能直接麵對太陽觀測，眼睛會壞掉。”
遊客們這才興盡散去。微微的發動機啟動聲音後，幾點車燈在叢林中晃動一下，天地便重歸靜寂。楊誌遠走到觀景環廊入口——這是一段懸空的玻璃走廊，遊客們最喜歡，白天站在上麵，人好像漂浮在望遠鏡裏。楊誌遠走上去，低頭，他分辨得出玻璃下麵大望遠鏡粗黑的輪廓。碳鋼玻璃反射他夜視鞋的冷光，顯出自身晶瑩剔透的存在，提醒著他正站在一塊玻璃上麵。
人類的現在，是不是也在玻璃板上？超算組成的玻璃板，強大堅硬，將人類和自然隔絕開來。為了人類的舒適，玻璃板就變出各種花樣。他腳下這塊是超強度，坦克壓過來都經受得住。正要執行的ATS，則是超規模，目的是為了人類享受到舒適的氣候。10年來，地球平均氣溫一直在降低，各地氣候都在變化。大窩氹的冬天越來越冷，越來越潮濕。幾滴冰碴紮進楊誌遠的皮膚，山區的毛毛細雨，落下來就凝結起來，如細小的冰沙，糊在人身上，寒冷到骨頭中去。楊誌遠盡管就是本地人，還是在這凝毛細雨中打顫。
楊誌遠快步走回觀測站。FAST專注“兩暗一黑三起源。”“注釋6”五十年，在太空望遠鏡越來越多的今天已經失寵，這次能參加ATS觀測係統，說不好是幸運還是禍事。
觀測站裏溫暖明亮，楊誌遠脫下已經潮濕的外套。冬季站上沒有第二個人了，他吹聲口哨。
方自健的虛擬形象出現，時間顯示是12分鍾前的留言。
“我害怕。”方自健說，臉色沉鬱，“萬一那些攻擊點不對，觸發錯誤……我不敢想象。”
又一個虛擬形象出現，8分鍾前的留言，這是一個短發的小姑娘，穿著紫紅色的冬季校服，精神抖擻。楊誌遠認出是自己做顧問的中學聯盟天文台的會員林奕。
林奕滿心歡喜：“楊老師，我們切入了惠靈頓聯合觀測站“注釋7”的係統，這樣，我們就可以完成觀測任務了！”
楊誌遠把林奕的留言複製給了方自健，附加自己的一句話：“舉世皆歡你獨醒，你好意思嗎？”
2065年3月20日 北京時間PM19：00 中學聯盟天文台昌平台
“新聞聯播”片頭曲開始的時候，一直碎屑般在天空飄蕩的雪花終於變成了鵝毛狀，劈頭蓋臉地打在路人的臉上。趙晨光趕緊小跑幾步，踏上天文台的台階，在“新聞聯播”主持人“今天的主要新聞有……”的聲音中走進天文台，身形和正在絮叨的主持人合二為一。主持人的虛擬影像毫無障礙地繼續念叨全球大事，倒是趙晨光被影像晃了一下眼睛，踉蹌了幾步，衝到工作台前才站穩。
“你小心點！”林弈尖叫，趕緊點關閉鍵，工作台台麵立刻恢複為普通的黑色塑料桌麵，耐壓耐髒耐高溫。
趙晨光把盒飯放在桌麵上，喘口氣，拍打身上的雪：“春分還下這麼大的雪，老天爺又發神經。”
林弈瞪眼：“這幾年不都是這樣嘛，地球開啟了‘冰寒’模式而已。你們男生就愛瞎抱怨。”
趙晨光吐舌，做個鬼臉。“新聞聯播”的主持人念稿子：“春分麥起身，一刻值千金。但本周華北地區的持續降雪，給春小麥的生長帶來了極大困難。”影像隨即變成白茫茫一片的郊野大地，大雪中一蹲在田頭的農民滿臉焦慮。
林奕不快：“怎麼回事，今天頭條不該是ATS嗎？”
“ATS畢竟是天上的事情，和咱老百姓關係不大呀。”趙晨光逮著機會吐槽。
“瞎扯，ATS不就是為了改善氣候環境，讓春分能升溫下雨，和從前一樣嗎？關係大了去了。”林奕生氣，就要關閉電視。
“別別，”趙晨光趕緊攔住她，“往下看肯定有。”
畫麵切回到主持人中國男性標準的臉龐上，主持人用非常好聽的普通話字正腔圓地播報：“今天午夜，ATS計劃將正式實施。目前，全球已經有47億人訂閱了實況轉播。”畫麵上出現了世界各地的天文台和觀測站，各種膚色發色的男男女女粉絲穿了厚實的棉衣守候在這些台站旁，滿臉興奮之色。
林奕不屑，點擊桌麵，工作台台麵恢複了，她調出ATS專用頻道。
趙晨光驚呼：“哇，惠靈頓係統給了我們接口！”
林奕都懶得生氣了，說：“大驚小怪！我們的觀測成績一直很好，為什麼不能有接口！”
趙晨光不習慣平麵視頻，想更改為立體顯示模式。林奕的手卻搶在他的手前接觸屏幕，點擊台麵。
月球天文台出現了，方自健有點驚恐地回過頭。
“是你們啊。”方自健勉強做出愉快的表情，“你們在吃飯？”
“方老師，我們進入了惠靈頓聯合觀測站係統，和他們共享中學天文台網觀測數據，這樣就能完成描繪太陽黑子在ATS計劃執行期間的變化情況。”林奕興衝衝彙報，“要不我們就什麼都幹不了，隻能傻坐等天亮。到那時太陽耀斑爆發早結束了。”
方自健聽楊誌遠的話也當了中學聯盟天文台的顧問，相比林奕的興奮，趙晨光一臉“我還沒吃飯就別討論星星”的表情更吸引他，他問趙晨光：“你不相信ATS能成功？”
“啊？”趙晨光奇怪，撓頭，“我沒想過。超算做的事情會不成功？”
方自健連忙辯解：“噢，當然會成功。超級計算機嘛，尤其是網絡化之後，能耐大了。”這話說得很不真誠，方自健不由得四下看看，幸好繁星3號聽不出他聲音中的調侃之意。繁星3號是月球上的超算，管理著月球上的一切人類設施，支持著月球上人類的所有活動，就埋在南極月海的地下。現在，繁星3號還是執行ATS計劃的超級計算機網絡中的一個節點。
但林奕聽出了方自健語氣中的問題，立刻問：“老師，你覺得ATS這事不大可能成功？超算的計算方式和邏輯推理有問題？”
方自健感到額頭發涼，摸摸卻並沒有冷汗出來，他並不擅長編造理由，連忙說：“我哪兒有能耐看出超算的問題！我還局限在人類的思維定勢和行為框架中，對太陽心生畏懼。”
“這樣啊！”林奕深表同情狀，“那您真不如楊老師。”
方自健連忙表示讚同：“是啊是啊，我還要向楊老師學習。”楊誌遠怎麼說來著——舉世皆歡你獨醒，最討人嫌的行為就是在大家高興的時候潑冷水。
“可是，”趙晨光慢吞吞地問，“超算真沒有失手的時候嗎？”
2065年3月20日 北京時間PM19：45 月球國際天文台
超算還真沒有失手的時候。方自健用了半個小時梳理超算的發展曆史，死活想不出來超算失敗的例子。隨著虛擬場景的不斷變化，他腦子中充滿了“超算為自己找到了永動機”“太空進入超算時代”“超算在月球成功開機”等等的新聞標題，二十年來超算幫助人類消滅疾病和戰爭，走入深海與太空，已經深深滲透進了人類的生活之中。方自健掃視四周，儀器全部鉚死在了牆裏麵，一排排整齊有序，反射著明亮的陽光，陽光從長方形窗戶外射進來，月球南極的陽光燦爛，四台巨大的天文望遠鏡沐浴在光海之中，雄姿英發。方自健不由得肅然起敬。生活在這個科學昌明發達的年代，人們馬上就要利用太陽進行地球氣候改造工程了，應該理所當然地自豪驕傲啊！怎麼自己內心卻如此地充滿懷疑和不安呢？